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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前田敦子 饰)在屋里小憩。镜头对着相反的方向,静静地凝视房门。微风拂过窗帘,影影绰绰的斑点在墙壁上如潮水起落。然而树叶的沙沙声随即被一阵敲门惊扰,随着叶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我们才连同角色一同确认并无危险。
这是黑泽清新片《旅途的结束,世界的开始》中为数不多的“黑泽清时刻”。对于一部纪念两国邦交的应制之作而言,这种夹藏私货般的作者瞬间不得不说是难能可贵。毕竟,当片尾前田敦子登上山顶引吭高歌时,我们甚至会错认为黑泽清拍了一部《音乐之声》。
对于身为旅游节目外景记者的叶子而言,跟着拍摄团队来到乌兹别克斯坦这样一个遥远的中亚国家无异于一场噩梦。当地向导对女性不加掩饰的嫌恶,语言不通的市集上重重围住的男性目光,工作中被冷漠的同胞反复折磨然后对着镜头强撑笑颜。同时,在与远在东京的男友联系的过程中,不同于其他电影里人物之间使用社交网络进行交流时,把字幕公布在屏幕上的做法,黑泽清自始至终都只拍前田敦子对着手机自言自语,让这一现实中司空见惯的场景反倒显得诡异,并暗示了后面与男友的失联。之后叶子独自一人上街买东西时,没有翻译与同事的陪伴,对周遭的恐惧放大到了极致,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仓皇逃离。就像《冷血惊魂》中的妄想症患者凯瑟琳·德纳芙那样,塔什干的夜幕中处处暗藏杀机。
由此看来,叶子仍然是黑泽清病历谱系中的典型角色。类似《回路》中被寄生在新兴传播媒介上的幽灵杀害的死者,《叫》里被诅咒的警察,《完美的蛇颈龙之日》中被困在回忆里的佐藤健。只是这一次的病原体来自异国他乡的冲击。

然而,大概是自《东京奏鸣曲》以来,黑泽清渐渐开始放弃电影中冰冷绝望的收尾,转而开始提供治疗的手段。《岸边之旅》中浅野忠信送走了由记忆具象化的亡妻,《毛骨悚然》里西岛秀俊亲手杀掉邻居的恶魔,《散步的侵略者》更是为爱大唱赞歌,为其赋予拯救世界的神力。
而治愈叶子的线索则来自梦中的剧场。一次拍摄活动结束后,为了给恋人寄明信片,她穿过塔什干的深深小巷来到一座恢弘的剧场前。进入剧场,站在舞台中央的叶子放声高歌,短暂忘却了出国以来的不快,并记起了自己的初心。只是,音乐与梦想的力量固然让人艳羡,然而从现实层面考量,引入剧场不过出于影片的另一个拍摄动机。2017年不仅是日本-乌兹别克斯坦建交25周年,也是片中出现的那座剧场,即Navoi剧场建成40周年。而后者在建设过程中,有许多苏联二战期间俘虏的日本军人参与出力。
影片结尾,叶子在山顶四下远望,一只山羊在岩壁间出现,就像《幸福的拉扎罗》里惊鸿一瞥的狼。这是她之前试图放生的那只吗?叶子在片中两度演唱的歌曲是法国歌手艾迪特·皮雅芙(Edith Piaf)的《爱的赞歌》,自1952年越路吹雪演唱传入日本后,美轮明宏、美空云雀、宇多田光等均有翻唱,人气经久不衰。悠扬的旋律和山羊的意象渲染出一片宗教的气氛。虽然基督教远非日本的主流宗教,但在这个远方的伊斯兰国度却能带来难得的抚慰。
乌兹别克斯坦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双重内陆国之一,大部分国土被沙漠占据。苏联解体后,和多数中亚国家一样为强人把持的独裁政权。尽管是世俗国家,但九成以上国民都信仰伊斯兰教。首都塔什干是中亚地区最大的城市,宽阔、整齐的街道的两侧遍植着栗树和法式梧桐。在叶子闯入塔什干的街道时,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宣告她刺眼的外来者身份。只是作为观众的我们无法辨认,他们好奇的究竟是陌生的东方女性,还是紧随着她的摄影机。黑泽清充分利用了这一暧昧性,让本应更加显眼的拍摄机器隐藏在角色的身后,如实记录了当地居民面对“入侵者”的反映。比起作为片中片插入的矫揉造作的旅游纪录片片段,这一段无疑显然更加“真实”。
同时,这也是黑泽清处理应制题材的权宜之计。戏里戏外的剧组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但对电影而言,除了要展现当地的人文风光,还需要用故事去串联。因此,浮光掠影是最省事也是最妥帖的做法——假托初来乍到的摄制组,于是既不需要过多的背景介绍,也不需要对浅尝辄止的文本负责。
在塔什干的中心地带帖木尔广场,数条大道像太阳发散出去的光芒,通向城市的各个方向。广场中间,乌兹别克独立后的民族象征帖木尔高坐在马背上。吊诡的是,这位被政府标榜为民族神话的人物,却是一个突厥人。而当前,在闷头发展“乌兹别克斯坦经济模式”的同时,国内的政治氛围也愈发收紧。
但电影并不关心这些,和当代的大多数日本电影一样,黑泽清此番彻底拒绝宏大叙事,而落脚于浅显的个人成长。纪录片式客观环境的如实呈现和顺理成章的心灵蜕变成为新的陈词滥调。也许对于本国观众而言,乌兹别克斯坦的政治经济状况和历史文化远不及女主角的狼狈境遇与精神感召更有吸引力。而作为冠以“纪念”之名的外交产物,它也终究只能拭去一层迷雾而无法走得更近。远远旁观的当地人看似危险却总归无害,文化冲突与地方偏见也无非是叶子本人胡思乱想的缘故。因此,最后的结局无论是出自延续黑泽清近年的“和解”脉络,还是但求无过、两不得罪的中庸之法,都只能是前田敦子自己情之所至,歌声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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